紅色的十字架聳立在仁愛鄉萬豐村莊的教會屋頂上,人們常稱呼萬豐村為曲冰部落(Simaun),此地更以曲冰遺址聞名。 下午 4 點,適逢暑假沒有上課壓力的孩子們,在教會前方教會所屬的空地上盡情玩耍、奔跑。巨大的電視聲響從 屋子裡一波一波溢出,家住空地旁的老人開啟房門邀我們入座,也許是聽力漸不靈光了?老人用遙控器將電視音量調到最大,那電視裡傳出的日語五十音,是老人除 了母語布農語之外最為熟悉的語言。 不懂日語也不懂布農話的我們,無法另闢途徑和老 人展開交談。老人家的小孩見狀便說他們可以去找大人來當翻譯。此時,一張貼在牆壁上的手繪部落地圖引起了我們的注意。 「以前住的地方!還有現在住的地 方!」老人用甚不流利的國語回答,臉帶著開心的微笑。地圖上寫著「萬豐村卓社群源流史」,而邀請我們的老人正是圖上所寫的作者田銀旺先生。
初訪曲冰部落
在田先生所繪的地圖和著作中紀錄了三個區塊。對岸那塊被土石崩塌所蓋住的,是族人第四次移住的地方,另一塊俗稱「哥哥原」,目前田多人少之處,也是居民口中常稱呼的舊部落,則是更早之前族人第三次移住的地方。「日本人把我們集中到這裡,就是舊部落,後來,我們又搬到了對面,光復後再搬到現在這個地方。」田先生指著地圖如此說著。 今天,有著學校、教會、雜貨店等設施,人口最密集的其中一塊有個原住民的名字:Simaun,這名字代表著對祖先英勇事蹟的紀念,也是我們探訪的萬豐村。 地圖上,藍色線條畫出濁水溪的眾多小支流;溪流與大路之間,不論是哪一個區塊,都標示出一排又一排接續的方正格子,每一個格子都是一戶人家。山是如此地連綿,溪河又順著連綿的山蜿蜒而下,在這環山峻嶺的平原上,平行又垂直的部落空間顯得相當地人工。只見地圖上頭寫著九個字:「本族人第五次移住地。」 數百年來萬豐村的祖先們是怎麼遷移到此地的?田先生的著作和祖先留下的故事紀錄了這一切。地圖上頭寫著九個字:「本族人第五次移住地。」數百年來萬豐村的祖先們是怎麼遷移到此地的?田先生的著作和祖先留下的故事紀錄了這一切。
為尋找水草豐美離開卡社:萬豐布農族人的第一、二次移居
布農人共分卡社群、郡社群、卓社群、丹社群、巒社群和已經被鄒族人同化的蘭社群。傳統生活中,他們以燒墾的方式耕作,形成游耕、散居的生活。「萬豐卓社群」,則意指居住在萬豐村一帶的布農卓社群人。而 「卓社群」三字,代表的是距今 200 多年前從卡社群分出後,在卓社山定居的一群人。 對於萬豐村的居民來說,在今日萬豐村南方快 5 公里遠的卓社山,正是離開卡社群之後,第一次移住的地點。 200 多年前居住在卓社山的卓社群人很快就另尋新境地,他們繼續往北,終於,卓社群人在干卓溪這一濁水溪小支流旁形成六個小社。 他們以新居住地的植物或特色為地名由來,有的社居住在靠近溪水裡有漩渦的地方;有的社住在細竹子林旁;還有空心木頭、山頂等地點。他們都離支流沒有太遠,如此各聚落的人可以方便地灌溉、引用。卓社群人建造了許多的傳統石版屋,在此又渡過近百多年的日子。這是卓社群人第二次的遷移地方。有的社居住在靠近溪水裡有漩渦的地方;有的社住在細竹子林旁;還有空心木頭、山頂等地點。他們都離支流沒有太遠,如此各聚落的人可以方便地灌溉、引用。
日人要求六社移居便集中管理:萬豐布農族人的第三次移居
百多年後,殖民的腳步聲與日本人的話語開始在山林間迴蕩,而這樣子散居在山間小溪週遭的居住型態,正是配備著警槍而來的日本警員所接觸到的當地卓社群人社會。 對於想要教育現代化、推廣日語、交換山內物資、以及防止叛亂管理族人大小事務的統治者來說,散居的六社,代表著統治的警察要分派警力日夜巡邏,對統治者來說相當地不方便。就在 1922 年這個確切的年份,日本政府為了方便管理,要求散居的六社卓社群人集體遷到山中海拔較低的平坦之處。 這個新居之地截然不同於前兩次的移動,前兩次的移動是另闢資源豐富 之地,生活與居住習慣仍是與過往類似的。然而 1922 年的這次移動,卻深刻改變了族人的生活。 六社散居的型態,自此變成眾人集中居住的大部落,從散居到共同生活,也形成了一個新的共同體;族人慢慢地開始居住在石版和木板並用的日式平房,警察駐在所、學校這些前所未有的單位開始進駐;布農人被要求放棄傳統的小米耕作,被要求開拓儲水的水圳又被要求要學習新的水田耕作技巧,於是乎統治者的權力進到了族人的嘴裡和族人的神聖祭典裡,小米不再,與其密切相關的祭典也就漸漸地流失了。更慘的是,在短短 4 年裡,部落裡的人口從 800 多人銳減到 400 多人。 「那地方被詛咒了。」一名長者回憶起這段時間如此對我們說。短短 4 年裡,部落裡的人口從 800 多人銳減到 400 多人。「那地方被詛咒了。」一名長者回憶起這段時間如此對我們說。
離開水庫摧毀的舊家園:萬豐布農族人的第四次移居
然而這個新的共同體,在外來政府強迫形成的,今天族人稱呼的「舊部落」,卻不斷地受到上漲的濁水溪和日本政府如火如荼展開的現代化所威脅。 日本政府在舊部落的南端興建了武界水庫,水庫將濁水溪水輸送到 10 幾公里外的日月潭,以供日月潭的機廠發電。生產出來的電,則被慷慨送給全台其他地方需要大量用電的用戶。水被送走了,電也被送走了。餘下能夠「送」給族人的,只有受到水庫阻擋,漸漸堆積、蔓延到舊部落邊的砂石。 這個一手被日本人計畫、打造,又強迫族人配合的新興村莊,眼看即將被日本人的另一現代工程摧毀,於是族人又緊急地遷往較不受砂石影響的對岸,當地人稱為 Tisau 的地方。 這已經是第四次的移居地,距離上次遷村短短不到六年的光景。 這次的遷移和建設比上次來得更為徹底,學校、警察駐在所、交易所和發電設施,甚至是神社,都進入了第四次的移住地。在還是昭和紀年的 1940 年代前半,一名年輕警察田中太郎探訪村落中的風俗民情,內容總括了部落裡的神話、宗教、社會制度。在他之前,有在日本陸軍下工作、紀錄,爾後以「台灣番通」聞名的森丑之助來到這一帶;科學化的方式,以採集、研究、 分類、著述來建構「蕃人」種族的人類學式研究,在當時並不少見,甚至可以說是日本擴張領土時期所積極運作的事業。但極其難能可貴的地方在於,這名年輕警察口中操練的是熟練的(布農族)母語: 田中太郎,是年輕警察的日本名字,他的布農姓為 Tansikian,就在時代氛圍與這名年輕警察努力之下,干卓萬人的生活不再只存在於外來研究者的筆鋒形塑,它被詳實地以本族人的角度紀錄成文字。 ── 這位年輕的田中太郎先生不是別人,正是眼前這位走過數十個年頭,經歷部落數次變動的田老先生。水被送走了,電也被送走了。餘下能夠「送」給族人的,只有受到水庫阻擋,漸漸堆積、蔓延到舊部落邊的砂石。
離開水庫摧毀的舊家園:萬豐布農族人的第五次移居
中華民國的 1940 年代,中華民國行政機構的腳步聲也傳進了部落。山頭響起的是各省腔調的迴音。名字的變動,反映著大時代的動盪和小人物的受制,從 Tansikian 到田中氏,再到漢人姓名規則下所產生的田銀旺。名字的變化正是那部落變盪的最佳明證。 然而, 改漢名卻改不了再度遷居的命運,1949 年,為持續發電而繼續堆積的砂石,再度威脅居民的生命和賴以生存的土地作物。帶著原本的日式屋瓦、建材,全村再度到新天地發展,學習過往日本人帶來的棋盤式規劃,村人細緻地劃分出新天地的道路以及住屋位置。 這是至今最後一次的第五次遷村,已安然度過 60 個年頭。回頭一數,五次的遷村經驗也許也代表群體的移動遠比想像中來得頻繁。從 Tansikian 到田中氏,再到漢人姓名規則下所產生的田銀旺。名字的變化正是那部落變盪的最佳明證。
每段移居,每種稱謂的改變,都有一段過去的故事
民國後仍然擔任警察的田先生,曾經按照政府公文命令盡忠職守地阻擋來此傳教的神父與牧師。但門徒的話語和傳教洋人的腔調,仍然在 50 年代的新聚落快速成長。今日的田先生是名虔誠的基督教信徒,住在教會旁的他,也一點一滴地紀錄下教會的成長和發展的過程。 從萬豐村方正有秩序的街道上走回暫時借住的萬豐國小,在緊緊相鄰的房屋巷道與轉角之間,我意識到此地連「空間」都是在變遷的:布農人從山林裡的小社變成了此時此地看見的村落,新的語言和變化伴隨著外人的腳步一步一步進來的同時,不同時刻被操用的語言與聲音,也在這個變遷中的空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場域。 每一塊新地的移居、每一種言語的使用、每一種稱謂的改變,都指向一段過去的故事。 今日的萬豐村仍有它要面對的特殊情境,農業的產銷、宗教的力量、孩童的教育議題等等,但更重要的,也許是注意到不同時期的族人主體是如何地回應變遷並且作出行動。 這次的意識報採訪,想帶來的正是今日萬豐村的生活的環境和以族人為主體所發揮的智慧。 「明天還要搭車去埔里拿我最新出版的書!」採訪接近尾聲時,田老先生如此充滿活力地說。布農人從山林裡的小社變成了此時此地看見的村落,新的語言和變化伴隨著外人的腳步一步一步進來的同時,不同時刻被操用的語言與聲音,也在這個變遷中的空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場域。
(本文原刊於《台大意識報》,原作者為呂其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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