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住民的詞彙戰爭沒完沒了:「部落」這個字是歧視嗎?誰說了算?

不過,最近卻因為原文會「都市部落」活動的英譯「urban tribe」遭受部份原權人士抨擊(廣告本身有許多問題,但我在此僅討論翻譯),認為 tribe 一詞具有歧視意味,目前國際間關於原住民的世界性會議,彷彿處理黑心商品一般,已全面將 tribe 下架,改為 community,此時我才明白,我們長久以來使用的 tribe 這個字,原來也是不適合的。   後殖民語境下,如何指稱「原民」與「部落」較恰當?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置換詞彙的行動如同吳鳳雕像標示了鄒族人的污名,蔣公銅像象徵了某個時期的威權統治,摧毀它成為捍衛正義與權利的表現。[/epq-quote]在後殖民的語境下,許多殖民時期慣於指稱原住民的詞彙,包括了 tribe(部落)、native(土著),都被控訴具有歧視的意涵而該另選詞彙取代。話雖如此,許多地方仍慣於使用 aboriginal 以及 tribe,例如有些澳洲原住民依舊使用 Aboriginal Australians 一詞。由於英語並非我熟悉的語言,於是我請教了幾位以英語為母語的朋友,他們均表示不認為 aboriginal 或 tribe 具有任何歧視的意味,當下我明白,原來我所接受正義的 indigenous 這個字,並非全球通用。 嚴格說來,使用 tribe(部落)一詞確實不合時宜,用這個詞來指涉原住民所生活的村落衍伸許多定義問題,tribe(部落)令人聯想是停滯在某個歷史時空不曾改變的想像,然而當今沒有任何部落足以稱得上是完全封閉,從未因為現代化而改變;再者,台東馬蘭或是花蓮東昌的聚落樣貌還能算是個部落嗎?或者更像都市。這些村落的景緻和生活形態的巨大落差可能讓許多人對「部落」的想像賞了一記悶棍(或許有天我們搭乘捷運去部落)(編按1)。 community(社區)這個較不具特殊性的詞彙,反倒較能反應出當代原住民村落的變化,如欲強調原住民村落和一般村落的至今仍具有的差異,則可以 indigenous community(原住民社區)來凸顯其特殊性。但問題來了,倘若我今日必須使用「部落社會」(tribal society)來指出過去某個時期的原住民狀態,是否應該改成「社區社會」或「原住民社區社會」較為妥當?我不認為這僅僅是個文字遊戲的問題,它也牽涉到置換詞彙背後的驅力。   我曾聽一位學者抱怨他在研討會上發表時,引用歷史文獻上的描述:「XX蕃」,這點令在場一位原民籍的聽眾非常憤怒,聽眾認為使用「蕃」對原住民極度不尊重,應該將「蕃」,全部改為「原住民」,不過學者解釋只是按照學術規定引用過去稱謂,自己並無任何歧視意味,但該聽眾堅持過去錯了就必須修正。這個邏輯並不難懂,「番/蕃」確實具有歧視意味,對許多原民來說也是對自尊的傷害,原權意識的高漲讓許多原民憤而拒絕這種負面詞彙加諸在自己身上,這種敏感可以是回溯到過去而沒有時間區分,而我們也從未討論或限制原權意識的程度及範圍。 為了避免在這個層次上的衝突,許多學者在描述歷史上的人群時,即便當時並無「原住民」或「族」的概念,仍改口為「原住民」以為妥協。置換詞彙的行動如同吳鳳雕像標示了鄒族人的污名,蔣公銅像象徵了某個時期的威權統治,摧毀它成為捍衛正義與權利的表現。   對舊詞彙的「解殖」,是否真符合正義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是誰決定了應該要置換詞彙?是原住民菁英還是一般原住民?是個人還是集體?[/epq-quote]不過為了更名而改變,當然也會衍生的其他問題。 首先,倘若英文 tribe 一詞是因西方殖民的脈絡下,有「原始、落後」之意而具負面意涵,那它對應的中文「部落」想必也難辭其咎,所以是否需要將「部落」一律改為中性的「社區」以避免對原住民的歧視意涵?tribe 確實意味著原始,但是「原始」概念在經過數百年的流轉,人類歷經對於線性史觀的反省之後,還是一樣具有「歧視」的意涵?沒有產生 Derrida 所謂的「延異」(編按2),因應時間的運行使字詞產生意義上的變化?倘若意義已發生改變,我們是否仍有疾呼將 tribe 置換成 community 的必要? 其次,「部落」一詞雖非族語,但對許多原住民來說已然與個人生命敘事連結,在信念上成為重要符號,這如同鄧湘漪在其描寫流亡藏人的博論所呈現,縱使許多海外藏人或藏獨支持者認為「西藏」是中原漢族中心觀點的他稱,應該更名為「圖伯特」作為去殖民的話語,不過「西藏」這個詞數十年來已經在藏區的藏族人身上產生深刻的連結,包含國家暴力的襲擊、流亡生涯的苦難等敘事,所以倘若我們義正嚴辭的糾正藏族人:「你們叫圖伯特,不是西藏」,同樣的若我們要求使用「部落」一詞的族人:「你們應該使用『社區』,不要再說『部落』」,如此圖像會是何等的諷刺,這樣的堅持還算符合正義嗎? 即便我們可以把運動的層級定位在「尊重原住民的選擇」而非強迫接受,但操作上肯定不會那麼簡單,如同 indigenous 這個詞一樣,打從一開始就界定這個詞是中性的,aboriginal 具負面的意涵,此類價值透過教育不斷由上而下的改變新一代原民的認知,使用這些詞彙的選擇被道德化,逐漸變成非此即彼的價值判斷,這和日本教育灌輸花崗一郎現代化的信念(「日人來了之後,興建學校、郵局等現代化設施,改善了族人生活,接受日人統治有何不好」──《賽德克·巴萊》電影台詞)的做法似乎如出一轍,那這算是正義嗎?我還真不知道。 但接續下去的問題,是誰決定了應該要置換詞彙?是原住民菁英還是一般原住民?是個人還是集體?這類問題顯然不是更名運動論述所關心的。   回到前面,蔣公銅像這個象徵某個時期威權統治的指標唯有摧毀才是正義嗎?建中學生顯然選擇了年輕世代的反抗方式 ── kuso,每年的畢業典禮前夕,蔣像被學生創意改裝成例如電影《創.光速戰記》的模樣。「拆了,就沒了;不拆,會有成千上萬的玩法」,此刻的選項似乎突然跳脫了「拆與不拆」的斷然二分,而這種修辭不同於義正嚴辭的正義。   在解殖信念催促下,置換名詞成了弭平歧視與族群地位的首要行動,不過一味將賦權奉為核心價值,但上述問題的相關討論卻付之闕如,面對如此的正義不禁使我遲疑。 我並非反對更名,不過當我們把意義給固定,將某些詞彙定義為負面意涵而剷除之,卻忘了處理更細緻的問題,我擔心那終將面臨如斯挑戰 ── 重複自己所反對的模式?!

(本文原刊載於獨立評論@天下,原標題為〈【讀者投書】李建霖:原住民的詞彙戰爭──從原文會廣告爭議談起〉,受原作者授權轉載。)

  編按
  1. 「搭乘捷運去部落」這件事已經發生了。位於臺北市內湖區的東湖國宅即是一個都市原住民部落,部落居民主要為阿美族,另有泰雅族、布農族及賽德克族等原住民族群。社區的族人自行將部落劃分為「上部落」與「下部落」,搭乘至捷運東湖站即可到達。
  2. 延異:由法國當代解構大師暨哲學家 Jacques Derrida 所提出來的 différance,中文譯為「延異」或「衍異」。Différance 一詞是衍生自法文動詞 differer 的新造動名詞,雙關指涉了差異(to differ)及延遲(to defer)。Différance 指語言的意義最終都不可獲得;意義只能是一個不斷各外擴散的過程,不斷地生成、轉換,又不斷消失,最終消解了意義的本身。中心的消解就意味著取消意義,意義的延異就否定了世界上存在著終極不變的意義。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750"] 位於臺北市內湖區的東湖國宅即是一個都市原住民部落,部落居民主要為阿美族,另有泰雅族、布農族及賽德克族等原住民族群。社區的族人自行將部落劃分為「上部落」與「下部落」,搭乘至捷運東湖站即可到達。── 這樣的地方,究竟是「部落」還是「社區」?[/caption]   延伸閱讀   關於作者
李建霖。屏東馬卡道族人,排灣語名字 Sudjalin,國立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學系博士生。 在發現自己的原住民身份後,開始了猶如精神分裂症般的人生,游離於兩種族群認同之間,嘗試從文 化觀點來尋找答案。同時也為排灣族新園部落青年會成員,為部落從事服務,並接受青年會文化教育和訓練,迄今 9 年。 興趣:旅行、閱讀、寫作。研究領域:多重、游離、不穩定的族群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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