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921地震後這群老人上街頭:若被承認是原住民,這輩子就夠了 ── 沒有名字的人

 

沒有名字的人/14 號,Kaisanan Ahuan(王商益)

 

記得第一次為了尋找關於道卡斯的故事,心血來潮走訪苗栗後龍,在附近閒晃一段時間之後,走進一間廟宇。

廟宇規格不大,但是感覺得出來歷史悠久,老人家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聊天,想必是在地居民集會之處。一眼撇見老人家身上衣服的字眼 ── 道卡斯牽田祭 ,心裡悸動著我來對地方了。

「請問你們知道這裡有道卡斯的事情嗎?」
「有阿!我們這裡都是。」
「你從哪裏來?」
「我從埔里來。」
「我們這裡也有人搬去埔里,有姓鍾的也有姓劉的,每年牽田祭(註1)也會回來」

看著廟宇的牆壁的刻印著捐獻芳名錄,有一半姓鍾一半姓劉,引發我內心的共鳴,我知道我的血我的根,源自於此。

 

我是王商益,來自埔里的紅瓦厝番,族語名字是 Kaisanan Ahuan ── Kaisanan 這個名字在道卡斯族裡有星星的意涵。

 

人禍、天災

歷經 170 餘年,政權更迭,族群遷徙相互影響之下,平埔族群始終處於山地與平原之間,原住民與非原住民認同的邊緣。

「緣因前年郭百年侵入開墾,爭佔埔地,殺害社番,死已過半。未幾,再遭北來凶番窺我社慘,微少番丁,遂生欺凌擾害,難以安居,…… 如得該親打里褶來社同居墾耕,一則可以相助抗拒兇番,二則平埔打里褶有長久棲身之處,所謂一舉兩得而無虞矣。」(《思保全招派開墾永耕字》,道光 4 年(1842))

埔里,位於台灣地理中心,被群山環繞,包容著多元且複雜的族群。

自道光年間,中部平埔族群陸陸續續遷移至埔里,其中包含道卡斯、噶哈巫、巴宰、巴布拉、巴布薩及洪雅等六大族群、30 餘社。入墾埔里的平埔族群,以「打里摺(番親)」的觀念結合,合力進行拓墾的工作。直到現在,各個部落與部落之間的距離也都不是太遠。

舊稱房裡社(Waraoral)的紅瓦厝,是埔里鎮房里里其中的一個小部落。紅瓦厝的房子以前都是用紅瓦磚頭或是土塊建造而成,部落也因此而得名。從紅瓦厝的村子口進入,左側田地種著茭白筍或甘蔗,右側是群聚矮矮的房屋,屋子的前庭還留著以前用來泡筊白筍的水缸。

 

然而,千禧年之前的 921 地震,震毀了埔里許多平埔聚落的房子,當然也包含紅瓦厝的房子。

雖然哀傷,但 921 地震的破壞也開啟埔里族群認同的契機。許多學者紛紛進入埔里各個平埔聚落進行調查,期盼抓緊時間,將過去的痕跡留下。

 

只是當時紅瓦厝的居民忙著重建家園,心力交瘁下,沒有多餘的精力和時間整理相關的歷史資料。許多珍貴的資料也跟著土堆埋藏在地底下。

「你有聽過平埔仔無?」第一次訪問住在紅瓦厝的伯公,我緊張地問,擔心問完這句話會被趕出去。因為已經聽過許多人抗拒熟番身分的故事。

「當然有阿,咱是道卡斯阿,咱是番仔,整個紅瓦厝攏是番仔底。」伯公帶著驕傲的笑容肯定的說。

「真的還假的?我以為只有我阿公是而已。」恍然大悟強忍著激動的情緒,帶著懷疑的口氣再詢問一次。其實心裡已經激動的泛淚。

「我這還有資料,咱紅瓦厝的人攏是按大甲抑是苑裡的房裡搬過來,房里里所有的地名和過去的地名攏一模一樣,親像日南,雙寮……」伯公一邊說著遷徙的歷史,一邊拿出蒐集許久的資料。叔公的描述和許多文獻上的描述也不謀而合。

 

如果地圖一攤開,會發現埔里的地名與台中、苗栗許多地方一樣,是因為當時祖先們從中部平原遷徙來到埔里,繼續沿用舊社名,不曾遺忘過去。歷經 170 餘年,政權更迭,族群遷徙相互影響之下,平埔族群始終處於山地與平原之間,原住民與非原住民認同的邊緣。

 

失去的名、被賜予的姓

荒謬的是,明明是被賜姓的我們,登記時卻又責怪我們亂使用字。也曾經遇過學校老師嘲笑我們姓氏寫錯了。

讀書時期,我幾乎都跟原住民籍的同學玩在一起,無論是布農語、賽德克語、邵語的簡單問候語都能說出幾個。甚至到外地讀大學時,也不疑有他地和幾位原住民籍同學創立原住民族學生社團。

只是在我的成長經驗中,總會有一些無法讓別人理解的事情。

例如愛蘭國小的走鏢比賽,會從學校跑到田野間再跑回學校。同樣是跑步的比賽,走鏢卻被排除在田徑比賽之外;高中到外地讀書時,跟同學提起走鏢都無法獲得共鳴,才發現外地人都不曾聽過走鏢,好像是專屬埔里的活動。或是母親就讀愛蘭國小時期,當時校慶規定每位同學都要穿原住民族服裝,所以家中姊妹也都有屬於自己的原住民族服飾;只是為何會有如此的規定,他們也從未想過。

想起之前,每每跟人家提起母親家族的姓氏「鐘」時,大多數人會直接連結到客家人的「鍾」;其實一開始也沒多想,只知道自己不是客家人。偶然間讀到有關道卡斯蓬山八社社群關係的文章,發現母親家族的姓氏「鐘」也在裏頭。不僅姓氏相符,祖籍地也相符。

再進一步確認外公家族的姓氏,發現明明是同一個家族的人,兄弟之間的姓氏卻不一樣。聽說是因為登記時,受客家姓氏影響,有些人為了符合所謂正確的姓氏,就把「鐘」改成「鍾」。

荒謬的是,明明是被賜姓的我們,登記時卻又責怪我們亂使用字。也曾經遇過學校老師嘲笑我們姓氏寫錯了。才更深體會,原本沒有姓氏觀念的原住民族,被迫捨棄原有的名字,同時也造成家族間親屬分辨的混亂和困難,或許這就是賜姓的目的吧。

 

其實在發現有道卡斯身分以前,我一直認同自己是邵族人,也都有參與邵族相關的祭典活動。因為我的阿祖日治時期住在日月潭頭社,奶奶則姓白,為邵族大姓。據說當時因為通婚,日治戶籍資料其孩子就隨爸爸登記為福。雖然阿祖有邵族血統,但是身分無法登記,所以我即使認同,在眾人之前,還是無法大方且自信的說出族籍。

尋找認同的過程,意外地將個人的生命經驗和部落的歷史記憶互相連結,小時候許多無法理解的事情,突然間地都串連了起來。而這不僅僅是身分的歸屬,還有人與土地之間的連結。

道卡斯族傳統上以「走標」選拔身強體壯之部落以守護部落。圖為苗栗後龍道卡斯族牽田祭當日上午之走標活動。(圖片來源:Mata Taiwan)

 

記憶抵抗遺忘

是不是當我們沒有回去找老人家們,他們可能也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是原住民?也忘記自己是島上的主人。

在身分認同遊移過程中,同樣居住於埔里鎮上的噶哈巫族和巴布拉族也正進行一系列文化實踐的正名活動。記得當時從噶哈巫族人喊出來的口號:「我們不是巴宰族,我們是噶哈巫。」這句口號時常迴繞於心中,那股由下而上族人團結和自信心的氛圍令人難以忘懷,同時也令人稱羨。

依據我訪問得到的口述紀錄,大約是民國五、六十年的時候,紅瓦厝都還有舉辦牽田。後來不再舉辦原因是,過去每當族人在牽田時,官員會故意帶埔里的民眾圍繞在旁邊笑。牽田是在作物收成後的農閒時刻舉行,是很難得的慶祝活動,卻要被圍住嘲笑,因為不想被嘲笑,就沒有再舉辦牽田了。

 

但他們還記得。

記得牽田曲的開頭為「emalo」,在牽田之前,需要先捏四個飯糰裡面包魚苗乾放在周遭的四個角落

記得食物擺在撖模仔的上面,有著一定的規矩不能亂說話;大家圍成圈跳著舞,邊跳邊吃,我們稱之為「圍食」。

記得如果跳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休息夠了,再繼續跳。

記得當時很歡樂。

 

其實在開始進行家族的調查之前,我一直以為老人家們不會承認或是不認同道卡斯人的身分,因為參與原住民族議題相關的活動,已經聽到太多長輩否定原住民族身分的故事;那是身處壓迫的時代,造就對原住民族身分的貶低,否定也是保護的方式之一。

驚訝的是,經過幾次訪調,發現有很大部分老人家會說自己是紅瓦厝番,只是當跟他們晚輩說起自己是紅瓦厝番時,沒有人願意認同也不相信,漸漸地,老人家們就不再提起。

我不禁思考著,是不是當我們沒有回去找老人家們,他們可能也忘記自己是誰?忘記自己是原住民?也忘記自己是島上的主人。

 

那麼我們這個世代,就要努力地將記憶的保存,以抵抗遺忘,抵抗歷史的被消逝。

牽田是在作物收成後的農閒時刻舉行,是很難得的慶祝活動,卻要被旁人圍住嘲笑,故道卡斯族人過去有段時間不願舉辦牽田祭。圖為苗栗後龍社牽田祭。(圖片來源:Mata Taiwan)

 

一輩子可以走多遠

爭取身分的正名,是歷史轉型正義的第一步,可是第一步怎麼讓人走了那麼久,我們又有多少的時間可以走?

有一次在埔里街上聽到宣傳車放著噶哈巫的歌謠,宣傳車上貼著「噶哈巫族,來聽 tata、 baba(註2)的話」的海報,試著想透過宣傳車的方式,讓大家認識埔里的平埔族群;一旁放學的孩童嘻笑著說:「那是什麼歌,好奇怪喔!」。

我心中頓時一陣鼻酸:如此認同自我的族群,政府怎麼可以不承認?

爭取身分的正名,是歷史轉型正義的第一步,可是第一步怎麼讓人走了那麼久,我們又有多少的時間可以走?

 

「我這輩子如果可以被承認是原住民的話,覺得這輩子就夠了。」

守城部落噶哈巫族耆老在爭取正名的場合說出的話,不禁讓人想起一幕幕歷史畫面。

(撰搞/方惠閔、王商益;攝影/張家瑋)

 

附註

  1. 牽田:收穫祭,又分為「做旗頭」、「做旗尾」二個節日,各為三天。族人興致高時,可由旗頭一直做到旗尾,白天狩獵,晚上慶祝,共同分享獵物。
  2. tata、baba:噶哈巫語,baba 是對以父執輩長者的尊稱,tata 是對以母執輩長者的尊稱。相當中文的伯叔姑嬸等。

 

參考資料

  • 《平埔足跡》,白棟樑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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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沒有名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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