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人/16 號,潘經偉 104 年高等考試 ── 社會工作師 ── 人類行為與社會環境:
( )39. 當某個原住民青少年在族群認同上拒絕漢人文化及其所提供之各種機會時,他所可能面臨的後果為下列何者?
(A)妥協 (B)疏離 (C)雙文化觀 (D)同化
這是國家社工師考題,如果是你會如何填答? 社工的族群告白:認同從沒標準答案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在追尋認同的過程中,從不如考題一般生硬,這不是選擇題、也沒有標準答案,那是一個又一個的生命。[/epq-quote]經偉目前在台東從事「家庭暴力成人保護」的社會工作。社工其實是非常耗竭身心的一個工作,尤其是保護性社工。然而現在台灣的社工環境人力匱乏,造成一個社工要背負平均至少 40 至 80 的個案量,他還必須在非上班的時間待命(on-call),因為危險隨時都可能發生。 除了要在案家之間來回訪視、後續追蹤,還要撰寫各式各樣的報告與紀錄,每一個家庭、每一個個案、每一次的家訪、通聯記錄都得一筆一筆文件、一個一個視窗的輸入,所有的行政流程都必須費時費心,處理不完,除了加班,沒有其他選擇。 除了體力上的消耗,更難堪的是精神上的。他得要面對被害人的心理壓力、甚至要面對相對人(編按1)的侮辱、訪視時的危險,這些都由第一線社工員概括承受。不僅如此,若是意外發生,社會的責難也隨之而來,所有的罪都指向社工員的疏失。這些負面情緒都需要時間來消化、需要信念支持。 而在族群豐富多元的台東,有時候也會遇到族群文化衝突的情況。經偉認為,「社工領域其實應該強調多元文化的價值,每一個族群的文化,都有可能可以做為現在體制相互的制衡。」他也十分訝異,國家考試竟然出現缺乏多元族群思維的題目 ──(上述社工高等考試)這個題目預設了漢人文化提供的都是「機會」,而原住民無權拒絕,拒絕即會導致與社會「疏離」。 我們很難想像帶著這種傲慢的、施捨的漢族中心意識,在服務原住民族群時,會有對等的、良性的互動。 即使在高壓力工作之下,經偉仍然花時間追尋自己的族群身分,他說:「如果不做這些事情,就會覺得自己並不完整。」 而他自己馬卡道族認同的過程,就如考題裡的許多「原住民青少年」一樣,會遇到與漢人文化的衝突,這讓他在處遇的過程更能夠同理,甚而反省背後殖民過程的歷史幽靈,讓社工脫離社會控制的角色。 在追尋認同的過程中,從不如考題一般生硬,這不是選擇題、也沒有標準答案,那是一個又一個的生命。 阿美族的 Kakacawn,馬卡道的加走灣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我們打開這段海灣的歷史,最早進入這片海岸的移民,其實不是阿美族,而是屏東平原的馬卡道族。[/epq-quote]「潘加走」是經偉的臉書名稱,這個名字讓我印象很深刻。 東海岸線上的中央有一個地方,叫做加走灣,日治時期,曾設置「加走灣庄」,1937 年後改名為「長濱」。東部海岸國家風景管理處(下稱「東管處」)在進行區域內地名訪查時,訪問了豐濱鄉新社的長老,此地稱為 Kakacawan,阿美語「瞭望台」之意。 但我們打開這段海灣的歷史,最早進入這片海岸的移民,其實不是阿美族,而是屏東平原的馬卡道族。 馬卡道族來到此地拓墾時,建立了成廣澳八社,陸續又有加走灣頭庄、中庄、尾庄的拓墾,並將目前的「長濱雷達站」所在的山丘取名為「加走山」。 因此取名「加走」有一個較為可能的說法:因為馬卡道人思念原鄉,在屏東赤山、萬金及五溝水一帶的東方有一座山,山裡有「加走十二番社」,稱「加走山」(註1)。這也是經偉臉書取名為「加走」的原因,這個地名稱謂也透露了:我是誰,我的祖先從哪裡來。 經偉在訪問長濱的潘勇修耆老時,耆老還為了東管處訪問錯對象,導致官方資源一直以錯誤的資訊介紹給大眾而感到氣憤,長濱鄉公所向外宣傳時,也未先詳加田調,直接沿用東管處 Kakacawan 的說法,而馬卡道族與「加走灣」這個地名的淵源一直並未為人所知。(註2)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我們打開這段海灣的歷史,最早進入這片海岸的移民,其實不是阿美族,而是屏東平原的馬卡道族。圖攝於長濱鄉。(圖片來源/king.f,CC licensed)[/caption] 從「死平埔仔」到「馬卡道族」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我就跟老師說,可是人家都說我們是『平埔仔』欸。」老師們通常都是笑而不答,選擇逃避或忽視。[/epq-quote]「我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家裏剛頂下部落裡的雜貨店,大家會到店裏聚集聊天,有一次遇到嫁給漢人的族人,婆婆跑來店裏與娘家媽媽吵架,聽到婆婆一直罵族人的媽媽『死平埔仔、死平埔仔』,那時候就會開始想什麼是『平埔仔』。」經偉說著,他小時候在村落裡的印象,他說當時老人家並不願意多做解釋,但是「平埔仔」這三個字已經像種子一樣埋在他心裡。 國中畢業後,潘經偉進入軍校就讀,經歷了所謂的「愛國教育」的洗禮,莒光日作文簿(大兵週記)開頭第一欄就是「祖籍」,必須指導弟兄按對照表填寫,明明某位弟兄就是原住民,他的姓氏對應的祖籍全都是中國的省縣,完全與自己族群無關,常常讓他感到困惑。 「我就跟老師說,可是人家都說我們是『平埔仔』欸。」老師們通常都是笑而不答,選擇逃避或忽視。 在軍中的生活無法獲得回應,他開始自己尋找答案。假日回服務單位時,會有一些空檔,那時候在台中,他就在火車站一帶的書局去找資料,起初因著早先學者的分類,也曾認為自己可能是西拉雅族。後來逐漸深入才發現高屏地區與台南地區是不一樣的,也才發現有「馬卡道族」的說法,漸漸地改依「馬卡道」的關鍵字搜尋,終於逐漸對「馬卡道」拼湊出記憶。 [caption id="" align="aligncenter" width="640"] 馬卡道族來到長濱拓墾時,建立了成廣澳八社,陸續又有加走灣頭庄、中庄、尾庄的拓墾。(圖片來源/Bunkichi Chang,CC licensed)[/caption] 躲在石坑的人 經偉所居的村落名為「城子埔」,與兩個阿美族部落比鄰而居,北接「真柄部落」,南邊與「長光部落」相鄰。約在 1877 年清兵討伐大港口時,一部分阿美族人逃往城子埔南側的洞穴居住,馬卡道人稱為石坑仔,而長光的阿美族人也以 Ciwkongan 為部落名,而城子埔的馬卡道族人稱長光人為:躲在石坑的人。(編按2) 「小學的時候,他們從城子埔要去學校,一定會經過長光,長光的年輕人,會圍他們,不讓他們路過。」經偉聽長輩們描述,過去與阿美族人相處的情況,因為港口事件的關係,在日治時代還是會有嫌隙。但他也以自己的經驗來說:「我們都跟長光部落的同班,可是就相處得很好。」他也說現在很多城子埔的老人跟長光的老人其實是世交,因為這片成廣澳八社(註3)平原上的水田,很多是馬卡道族先開拓的,所以其他族群到這片土地,一定會跟馬卡道族共耕互動。 「林江義主委其實也是長光部落的人,他自己還寫了馬卡道族的論文。」談到現任原民會主委林江義,言語間透露出了無盡的失望,而且他也憤慨地認為若是東海岸馬卡道族並不存在、無法復名,那麼林江義主委的碩士學位應等同無效。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我們原住民不會在旁邊看你們(平埔族群)辛苦,因為我們嘗試過、身歷其境,我們也體會沒有族群名稱、或是被人家欺負的那一種心理的痛苦。[/epq-quote]鄰居部落的林江義主委在 2001 年擔任企劃處長的任內曾公開表示: 「我們原住民不會在旁邊看你們(平埔族群)辛苦,因為我們嘗試過、身歷其境,我們也體會沒有族群名稱、或是被人家欺負的那一種心理的痛苦。」 他甚至批判台灣省民國 43 年抹去平埔族群的一紙命令(註4)「非常沒有尊嚴、非常沒有文化觀,也沒有人權觀念的命令,早日讓他走到歷史。」 但自從林江義擔任副主委後,卻開始以「原住民說國語、平埔族群說閩南語」、「最早不認同不去登記」等說法推託卸責(註5)。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平埔族群的正名,不應是對原住民族的阻礙,而是重新審視台灣族群結構與視野的契機。[/epq-quote]經偉說,林江義主委也常在許多會議中提到,自己小時候與加走灣馬卡道族關係不佳,並有一些衝突發生,會讓他聯想到與大港口事件有關。但是大港口的歷史恩怨起因於清國「以番制番」的手段,後也因為耕地的衝突由日本人的主導下「埋石立約」而化解。「林主委也在中華民國的殖民政權下掌握平埔族群正名的生殺大權,卻處處阻擾正名法案,不也同樣也是『以番制番』的殖民共犯嗎?」 他也認為原民會不應以「平埔族群正名會搶奪現有法定原住民資源」當作藉口,而是應該把餅畫大,重新分配、檢討預算、調整組織,而非畫地自限。 平埔族群的正名,不應是對原住民族的阻礙,而是重新審視台灣族群結構與視野的契機。 找回自己,開始了解祖先的污名與傷害 「在我 20 歲的時候,我爸跟我說:『好不容易出來當人,為什麼還要回去當番?』我的叔公更直接地跟我說:『平埔仔見笑代啊,毋莫閣找那些暝件!(平埔族這種丟臉的事,不要再去找那些東西!)』」他覺得上一代的人被汙名化之後,自己會有一個烙印在心裏面,產生汙名的認同,進而去否認、去隱藏自己。父母不斷地告誡他:「你莫插這啦(你不要管這些)!」 但在過程之中他也不斷地思考這件事對他來說有多重要:「藉由找回自己,我們才知道祖先有多少的傷害在。」 [epq-quote align=”align-right”]硬要把我們講說是從中國大陸來的……,這其實是在保護自己的方式,因為這樣才不會被欺負、被看不起。[/epq-quote]「我就一直在錯亂當中,經歷了軍校的教學,從來不會回應我這個平埔族群的身分,硬要把我們講說是從中國大陸來的。而祖先為了隱姓埋名,就說我們是從廈門來的,這其實是在保護自己的方式,因為這樣才不會被欺負、被看不起。」 退伍之後,他開始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經偉在 2010 年時創立了臉書的馬卡道族社團,希望找到跟自己一樣的人,但過了整整一年才有第一個人加入。 這個臉書社團,對於馬卡道的年輕人能夠聚集起來,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在 2013 年時,社團舉辦了第一次踏查走訪了屏東幾個馬卡道聚落,也拜訪了幾位馬卡道族的前輩;接著 2014 年也舉辦了第二次在台東地區的踏查。因著網路的特性,這個平台聚集了散落四處的族人,也逐漸捲動起馬卡道的討論社群。 因著對生命的叩問,而走到了此時,「我現在其實想要回到地方去,長濱、花東一帶,也就是成廣澳八社、璞石閣八社(註6)。」 「我們所呼喊的社區、部落或是地方,那是滋養我們動力的來源。」 他說,雖然除了本業的社會工作以外,要做這些文化工作,一個人很辛苦,要倡議、要尋根,要去喚醒、凝聚族親的意識其實並不容易。但也許就像當初成立的臉書社團,雖然一年後才有第一個人加入,之後也意想不到的捲動了網路社群的發展,認識越來越多的「同路人」。 他最後振奮地說:「大膽地說出自己吧,總會有其他的人也是在找回自己,在過程之中會有更多支持的。」 這使我們相信在這條路上,我們並不孤單,延續著前輩們的努力,持續一點一滴地累積,直到公理實現的那一天,香火對著門、對著天、也對著一條路。 (文/潘宗儒;校正/潘經偉;攝影/張家瑋) 附註- 宮本延人,1931,〈加走灣頭之熟〉,《南方土俗》:「渠等原住屏東縣萬巒鄉赤山、萬金二村(屏東部赤山庄),約五十六、七年前,經由海陸,登陸於臺東縣成功鎮思孝里(成廣澳),人數大約有二十戶。在此約停留二十五日後、移至臺東縣長濱鄉之水母丁住二年。當時長濱鄉長濱、忠孝二村(加走灣)尚為其獵舍之所在,未成部落。後來才有七、八戶之移住。而當時該地方一帶尚未有阿美族之蹤跡。」
- 「鄉內居民以台灣原住民阿美族為主,亦有布農族、噶瑪蘭族、漢人及平埔族」,這是東管處、長濱鄉公所、學校對鄉內族群的介紹。
- 成廣澳沿海八社:水母丁社(即虛烏墩)、大竹湖社、石門坑社、大掃別社、小掃別社、彭仔存社、烏石鼻社、石雨傘社。1879年(光緒5年),夏獻綸,《台灣輿圖》〈後山輿圖說略〉。
- 台灣省政府令中華民國四十三年四月九日(肆參)府民二字第33172號事由:據請示居住平地之平埔族應視為「平地人」抑為「平地山胞」一案,希知照。台中縣臨時省議會議員暨縣長選舉事務所一、(四三)中二選字第OO一二號呈悉。二、居住平地之平埔族應視為平地人,列入平地選民名冊。三、希知照。主席俞鴻鈞(用印) 。
- 林江義主委發言:
- 璞石閣平埔八社:丹埔社、滿興社、麻加老社、頭人埔社、黎仔坑社、石牌社、阿老園社(即下勞彎)、梯牛坑社。1879年(光緒5年),夏獻綸,《台灣輿圖》〈後山輿圖說略〉。
- 相對人:指家暴相對人或加害人。
- 長光部落的阿美語 Ciwkongan 源自馬卡道族人對當地的稱呼「石坑仔」,人口組成多來自大港口事件後逃難來此之大港口、納納與奇美三社阿美族人,現以大港口為多數,由 Pacidal、 Sadipongan、Monari 及 Cilangasan等氏族組成。(摘自《臺灣原住民族資訊資源網》)
專欄介紹:【沒有名字的人】
我們是一群來自不同族群、也有著不同的生命經驗的平埔原住民族青年,在追索認同的路上、探求族群命脈的過程之中相遇。
消失的歷史太多,留下的線索太少,我們必須靠自己書寫、自己發聲,撐開與社會大眾對話的空間。寫下我們這個世代的故事,並透過影像的紀實,希望大眾開始記憶起我們的臉孔、我們的生命,以及各自族群文化的存在,找回屬於自己的名字。
平埔原住民族曾經是台灣平原上的主人,早在荷蘭、西班牙、清國、日本進行統治,及中國東南沿海移民來台之前,不同語言、文化的族群早已生活在這裡。
北部有凱達格蘭、噶瑪蘭等族群;中部從苗栗至彰化、南投、埔里,住著噶哈巫、拍瀑拉、巴布薩、洪雅、道卡斯、巴宰等族;南部則有西拉雅、大武壠、馬卡道等族群。
經過政權不斷的更替,平埔原住民族群逐漸被遺忘、被冠上了陌生的名字、被抹去了姓名,使族人逐漸隱沒在歷史與台灣社會的記憶之中。
1980 年代原住民運動隨著台灣社會民主化的浪潮興起,而平埔族群也開始現身於街頭行動。30 年過去了,族人仍然未曾被社會記憶,我們在這裡,宣告平埔族人從未消失,我們一直共同生活在這片土地上。
相關網站:
愛原住民?想關注、參與更多部落大小事?歡迎:
追蹤:為我們 Facebook 粉絲專頁按讚、分享這篇文章 分享:將您對部落議題的想法寫下來,或分享部落活動 參與:看看我們推薦的部落好物,用行動支持部落產業
主圖來源/沒有名字的人]]>
Leave a Repl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