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名字的人】小時候,阿爸臥房的木門掛了支獵槍喔

沒有名字的人/2 號,Awui Kaisan(朱恩成)

  「彷彿在霧裡行走一般,我唯一所能感知『我』的這個存在,如今卻顯得如此陌生;祖靈仍在,祂遊走於山林、田野與獵場之間。我感受到祂的存在,祂朝我走來!」  

意外的敘事

教我們分辨了蛇和老鼠的洞穴;竹子的諸多種類及用途;大冠鷲會出來覓食的天氣,那一定是晴朗、吹著溫暖的風的天氣。和外公、外婆的生活經驗,對我而言十分珍貴。

如果要用幾句話,來訴說至今走過─關於族群身分追尋的路,我想那大概會如上所述。異樣的感受,就那麼悄悄地往一身處現代、生活經驗十分「漢人」的身軀上積累。 猛然地掀開那層「漢人表皮」,我聽到了許多年輕、「重新發現」族群身分人們的故事,關於他們一段段的奇異旅程。有馬卡道、斯卡羅、噶瑪蘭、大武壟等等,在各自不同的路上,吟味著相似的故事。   我的故事開始於阿母的娘家。 在剛搬回台中豐原之際,有段時間我住在那裏。旱溪源頭的山谷出口,一個叫「上南坑」的地方。童稚的我,經常跟在外公、外婆腳步後方上山、下田。而外公不厭其煩地教我認識了山谷的環境、那些山徑和簡單的植物使用方式。 他總是以海金沙的藤蔓幫我們綁水壺,讓我們背在後肩;教我們分辨了蛇和老鼠的洞穴;竹子的諸多種類及用途;大冠鷲會出來覓食的天氣,那一定是晴朗、吹著溫暖的風的天氣。和外公、外婆的生活經驗,對我而言十分珍貴。   國二的某一天,地理課的老師要我們彎起手腕,檢視手臂上是否有一道清楚可見的凹痕?當時,我並未在手臂上見到這道凹痕。但當晚我回家把同樣的問題問阿母時,她的手上不僅有一道清楚可見的凹痕,她更跟我說了兩句話,它們分別是「小時候,阿爸臥房的木門掛了獵槍。」;「我們有親戚住在埔里喔!」。 那個夜晚聽到的這兩句話,震盪了我的內心。彷彿應證著存在心內已久的預感,那些外公口中偶然提及的「外人」,似乎對應著一個屬於家族的遙遠記憶。 我把她的這兩句話放在心裡,有空便在外公家旁鐵皮搭建的聚會場所裡跟他閒聊。直到讀了大阿姨送我的一本二手書《重塑台灣平埔族群圖像》,裡面彙整了一些翻譯的日治時期學者撰寫的文章,我才正式開始了回溯族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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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祖先的去向

我是多麼渴望從他口中聽到「是啊,我們是平埔仔」,儘管他已經不能記憶和訴說「噶哈巫」、儘管他已經好久沒去埔里「逗鬧熱」。

當我在《重塑台灣平埔族群圖像》的書中讀到日本時代學者,關於中部平埔族群向埔里遷徙的歷史事件(註1)與過去生活習慣的紀錄時,我一一想起那些和外公夜裡閒聊的內容,這些記錄與他所說的在大甲溪邊做石堰捕魚(註2)、醃生肉生魚(註3)、偷摘水果手被黏在芭樂樹上(註4)的故事相像。於是我開始詢問起埔里那邊的事。彼時,他總是陷進一陣沉思,好像是想找適當的表達方式、又好像是太久沒回憶起。 他以河洛台語(註5)訴說:「很久以前,外來的人還沒還到這邊的時候。我們的地綿延從埤頭山(註6)到豐東國中在過去的鐵支路都是。後來樹大分支,人多了之後不得已,才有人搬到埔里去,他們進去之大部分都住在枇杷城。在我小時候,阿祖還會帶我們過去。坐公路局的車。那時候兩邊還有來往,裡面有鬧熱時就會邀我們過去。」 這些片段的印象,緩慢地累積著,在語言與認同已然流失的原鄉,向我證實著那段曾經存在卻已然遠去的時空。 我十分驚訝於外公對於遷徙歷史仍存的稀疏記憶。那時我們的土地圍繞在整個鄰近的公老坪(註7)直到大甲溪畔。這片原屬於噶哈巫人朴子籬社的領域,在岸裡社人(註8)入殖翁子建立部落後,逐漸流失。漢人與岸裡社人的腳步一同往大甲溪及附近淺山移動。於是家族的人決定遠走埔里,而我們這一房則選擇留在原地。稀疏的時空記憶,在某個契機裡,重啟了修復的過程。   2011 年「原民千年」的活動晚會上,我在台北華山草原遇到了一群北上參與行動的噶哈巫長輩們,當我說出書上看到的 Ayan 祭歌(註9)和外公他們吃給、醃給(註3)的習慣時,老人家的臉上馬上露出了一個熟悉的笑容,似乎在傳達著「我懂你」的消息。……
(未完,下接第 2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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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1. 19 世紀初由於1732年大甲西社事件的關係以及岸裡社人的遷徙進入,原鄉的土地逐漸流失,噶哈巫人集體向內陸的埔里盆地遷徙。建立了分布在眉溪兩岸的守城份(Suwanlukus)、牛眠山(Baisia)、大湳(Karexut)和蜈蚣崙(Tauving)等四個部落。
  2. 噶哈巫傳統的漁獵方式,以溪流中石頭堆疊改變水路,在放置魚籠魚石堆下方的捕魚方式。俗稱「做溪」。
  3. 噶哈巫的傳統食物。以生魚肉、生螺肉或獵物的生肉醃漬的食物,各部落、家族醃漬方式略有差異。一般稱之為「給」,故下文以「給」代稱之。族語為umat,是「給」的統稱。
  4. 噶哈巫的傳統咒術(katuxu)之一,俗稱「定腳符」。施咒者施於農田作物或一空間(如房屋)內,若有主觀犯意要去進行侵略或偷取者,即中該咒。一般會動彈不得,需要施咒者解咒才有辦法脫身。Katuxu是噶哈巫巫術的總稱。
  5. 原鄉的噶哈巫人已無法使用族語、認同流失。目前僅剩埔里四庄與大馬璘部落耆老或居住部落的中年人能使用族語。
  6. 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石岡水壩。
  7. 噶哈巫原鄉朴子籬社群內的一個地名,近台中市豐原石岡交界一帶。
  8. 原居於大甲溪北岸的Pazeh-famisan部落,在18世紀初期南遷後,於今神岡豐原交界一代建立的岸裡大設(daxuluxut)。並在清帝國統治台灣時期,取得重要的主導地位。
  9. 噶哈巫祖靈祭祭歌與敘事歌謠。具有固定的曲調與結構。Ayan據傳有根源的意思,有些長輩認為為虛詞無意。祖靈祭(azem)時需要被唱頌,內容遍及歷史神話、族群遷徙史、個人生命經歷等等,是噶哈巫人重要的口傳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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