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也是身外之物,只要活著就有無限可能 ──《古查布鞍遷村一年》

  好茶,我總是得去部落

若他在家,大門總是開敞:「歡迎妳隨時來啊,女兒。」

那麼久遠的事了;有一天,試圖拜訪看看,忘了第幾次還是第一次去,他在家,因為記得 B,依稀有點記得我,粗淺的話題就有了。之後再去,也讓他知道我在做的題目 ── 仍是蒼勁精神、灰白髮的邱爸,歲月彷彿不留痕跡。有時給我意見,「女兒啊,妳應該去做社會學人口調查,就會了解這個部落了」,這好像不是一人之力可以完成,不具公職身分亦不太可能,也不是我的方向。 「那妳的方向再仔細明白講一次,我幫妳想想。」耐心誠摯地一再與我對話,那時方向還沒那麼清楚,說起來坑坑疤疤,有時只是下午陪看著電視漫聊說笑,若他打起了瞌睡就輕輕帶上門。 若他在家,大門總是開敞,「歡迎妳隨時來啊,女兒。」   魯凱人,不能忘記自己是誰

我問我自己,你是誰,在哪裡過生活,我不能忘記自己是誰。

有一天,去找巴里,正在後院翻土圈地,準備耕作小塊農田,我問,以後還上不上山啊,他說,先把這裡弄好再說吧。 有一天,找到了那位喜歡唱歌的巴查克的家,漸漸認識了他的家人杜爸杜媽,當軍人的弟弟和已嫁人的妹妹,兩個活潑的小孩。「有空就常來,我都在家。」他豪氣地說。 有一天,路經一戶停放越野重型機車的人家,把手處中間固定住一籃小型打包袋,裝滿檳榔、菸和雜物。門是開的,「不好意思,有人在嗎?」屋內昏暗,一個魁梧壯漢大大癱坐在皮沙發上,面對著窗,卻不像對任何變化有興趣,電視關著,他的眼神空茫,像一個發楞恍神的靜物,動也不動,對所有外在事物僵硬,無動於衷。 我的問候,他的神思飄了回來;他沒有差別,什麼也沒問,叫我坐下,聊聊。怎麼稱呼您呢? 大黑熊。嚼了一顆檳榔,把渣屑吐在一只中型鐵罐裡。簡單介紹了下,想說下次再來,對方好像狀況不是很好,不想過度打擾。他則開始自顧自地喃喃自語……。 張開雙手,「妳看我什麼都沒有了,一無所有,只有這一身破爛衣服。」有點瘋癲地自我嘰嘲,又哼又嘖,頭又晃又盪,長薄暗綠的髒衣衫和應該是黑色的褲子,頭髮稀疏油膩,大黑熊有 150 公斤重,頭形和龐大軀體的相對落差,更顯露出小小的頭下垂的神色低靡,有多沉重就有多沉重,他不想動,失去了生活感。大黑熊菸抽得很兇,檳榔吃得很重,迷霧中跳亂說著……。 「我問我自己,你是誰,在哪裡過生活,我不能忘記自己是誰。」 「我感到很大的挫折感,對不起自己的祖先。」 「屬於魯凱的東西,身為魯凱人卻不能講出我是誰,那我到底是誰?」 「表象講的都很簡單,所以悲哀,輕易當成原住民,當下我很慚愧。」   用文字重新記錄,誰都拿不走部落的記憶

「記憶」也是身外之物,只要活著,就有無限可能。

「年輕時,我很活躍,1996 年台東尋根走了 10 天;當年,原住民正名運動時,我很衝吶!1999 年還代表族人和其他原住民、民進黨中央黨幹部,6、7 個人到美國內華達州去參加活動,不是代表台灣喔,是代表被壓迫的原住民!」 「正名之後,其他一堆人一窩蜂跟進,反而愈來愈多不公義,我是前頭被警察追著打的,不能單一看事情,要多面性的。」 「我一直留在部落,記錄部落的點點滴滴,還去學了紀錄片,拍了上千卷毛帶,結果八八土石流一來,全部都沒了,沒了。」他又笑又諷。他說一無所有,尤其痛在這裡吧。 「經過所有颱風山崩,賀伯、杜鵑、海棠,留在部落,做事情不一定要告訴別人,自己用心去做,在部落做自己,這是老獵人我叔公講的,『身為一個魯凱男人,要有力量和智慧,為部落做事。』所以我很有危機意識,只要一下雨,一有颱風警報,就去巡守部落,看馬路通不通,河床水位,族人安全等等,一開始只有一個人很孤單,後來也有人加入。」 「風災前生活在新好茶,擁有太多太多情感,想做什麼就做,很多事情一個人自己揹負,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什麼都沒有,很痛,跟著部落滅亡了;但過了兩個星期就輕鬆了,就剩這一套衣服,想開了 ── 過去累積的、有情感的,經歷一定會難過的階段,沒了包袱。 雖然遺憾毛帶都淹沒了,看得更開,走得更遠,現在,我很快樂,不需要擔什麼責任。 我用文字重新記錄部落誌,誰都拿不走,融入這個當下,將會更完整。」   「現在,只是一個開始,3 年多安置的痛苦,沒有隱私,被強制隔離,族人之間變得有距離。所失去的文化記錄、時間,呈現出來走過的歷史,這十幾年新好茶多面向的問題,像反瑪家水庫,由時間、事件、地點、人,產生出來形成一個問題,一個事件,凝聚成一個部落故事。 資料被流走,沒有關係,有記憶,還看得到未來,記錄的人,不只是我,最初、最終,都有人在那邊做嘛!──『記憶』也是身外之物,只要活著,就有無限可能。」   離災不離鄉,這裡是下一代真正的家

雖然得出去學別人的東西,也要回來學自己的東西,以部落為中心;身為魯凱的一分子,學好母語就是對部落負起責任……

「在這裡,完全不用肩負介入的成敗,現實只是比較利益。所以,語言很重要,是文化的延伸,也控制文化的深厚 ── 妳知道嗎,我最想做一個母語巢,自己做教材本,那些學校教的都不適用嘛! 把希望放在小孩子下一代身上。離災不離鄉,世世代代在這裡,希望這裡是下一代真正的家;用夢想、音樂,告訴他們,他是誰,在哪裡過生活? 雖然得出去學別人的東西,也要回來學自己的東西,以部落為中心;身為魯凱的一分子,學好母語就是對部落負起責任,你沒法拋開,要懂得欣賞自己語言的魅力,無止盡的學習和自我意識,缺一不可,我們是命運的共同體,獨一無二世界之產生。」 「之前邊寫的母語教學資料全沒了,下次妳能不能幫我帶些教材本上來。」「好啊!」我回。   從極端的鬱悶迷失,到放開手,一切,振作起來,到有遠景,大黑熊性格剛烈一口氣高低澎湃吐出胸抑,認出他就是入住當天想要舉抗議旗被警方攔阻下的部落青年。他做事方式頗富個人主義,而需要傾聽、被理解。 下一次我來,幫他找好魯凱語羅馬拼音教學語本影印,做為參考。 下一次我再來,隨口問起母語巢的情況,他沒有回答,又一次次……。 他待我很好,每次來,拜訪完尤長老、伊娜,就找邱爸、巴查克,或來陪他聊天。因為他外出多騎車,總靠著重型越野機車做為指標,有停放就是在家。 (本文摘自《古查布鞍遷村一年》)   關於作者 林倩如,1977 年生,文字工作者。國立高雄師範大學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碩士,曾任《破週報》記者、編輯;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台灣環境資訊協會等專案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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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古查布鞍遷村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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